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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千山獨行,不必相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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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須眉從小到大,見過不好的人、不好的事遠遠要多過於好的人、好的事。

他見過人為了生存是如何無所不用其極,是如何視自己存活為準則,視他人生命如草芥,甚至他自己也這樣做過。

他見過當面阿諛奉承,背後欺瞞利用。

他見過人前謙謙君子,人後叛妻棄子,另結新歡。

他見過今朝結為兄弟,明日不死不休。

他見過為一己之私而將他人玩弄於鼓掌,見過為權為名為情為利犧牲其餘無幹一切而冠冕堂皇。

他見過的委實太多了,多到他無法相信任何人、任何事,卻依然試圖在這其中拼命去尋求光亮。

他唯獨沒見過一個早就不想活的人為了故人之托強行渾渾噩噩留存在世,直到終於非自願死去那一刻。

他唯獨沒見過一人不問世事卻翻越千山萬水去尋找一把銹刀,保留十數年直到終於親手傳給故人之子。

他唯獨沒見過一人生不如死數十年,被折磨得非人非鬼終於得見天日卻絲毫未將己身、己仇放在心上,心心念念只為踐一個數十年前立下的相關之人幾乎死絕的諾言。

他從前沒見過。

他如今見過了。

是以他不知不覺間對於段芳蹤的恐懼、怨念都被淡化了。

他在他的幾位故人身上見識到了世間至真的一切。

那個人本身,也一定是個至情至性之人吧。

而他艱難活到如今,能見識到此等真意,過往不枉。

他朝著封禪伸出手。

封禪雖不解,卻還是將空閑的那只手遞給他,下刻便被他以猝不及防之勢順著他左手臂瞬息連拂他周身大穴,右手上破障刀直直掉落,掉落在段須眉手上。

段須眉直到這時,面上才終於染上一點笑意:“三伯適才不也說過,我爹與我義父生平所願就是將斷水刀與立地成魔融合起來。我如今練成這兩門武功,該去手刃謝殷的,應是我才對啊。”

封禪對他信任直至,全未料到他有這一手,更未料到他身受重傷的情況下還有如此身手,一時又驚又怒:“你……”

“況且三伯是不是將你自己給忘了呢?”段須眉扶著他坐在墓碑跟前,又將池冥的人頭端端正正放入他懷中,“謝殷殺了我爹,害死了義父,他也害了三伯你這麽多年啊。您能夠忘記自己的仇恨,侄兒又如何能忘?這把破障刀,侄兒今日勢必不能借給三伯了。”他見封禪眉目間愈加驚怒,又要與他說什麽,幹脆便再一伸手,將他啞穴一並制住。

做完這一切段須眉站起身來,看向謝郁淡淡道:“我要去殺謝殷,你不要阻攔。你阻攔,我就殺你。你若有心,替我看顧我三伯以及我義父頭顱,只當為杜雲積德。”

他說話這話再也不看一怒一怔的這兩人,提著刀大步往外走去,行了幾步卻又停下來,頭也不回笑道:“三伯,你莫太憂心,我還想著殺死謝殷後回來與您隨心所欲的過活,到時候我將刀給您,您拿去砍瓜切菜將我爹氣得活過來最好。我不會就這麽死掉的。”

他這次大步離去,就真的再未回頭了。

謝郁移到封禪身邊坐下,半晌擡袖替他拭去面上斑斑淚痕,並不看他,只低聲道:“他這個人言出必踐,您便信他罷。”

可是段須眉言出必踐的話,那謝殷在不久之後就將會變作一個死人。他讓封禪信段須眉,那他自己呢?他哪怕經歷了今日之事,難道就當真能夠坦然面對謝殷之死而無動於衷?

段須眉幾人走得沒影,衛飛卿收回目光,看向舒無顏。

適才有幾個鳳凰樓之人見段須眉幾人離開欲出手招呼,正是被舒無顏隨手給擋下來。

他站在旁邊旁聽半晌如同隱形人,關鍵時刻卻又願意幫幾人一把手。

衛飛卿道:“閣下乃是衛莊之人?”

舒無顏頷了頷首,饒有興味看著他。

“閣下於登樓之中潛藏多年,看來衛莊並非近年才立啊。”

衛飛卿話中不無試探,舒無顏卻有問必答,爽快得很:“立於十年前。”

“十年前?那時他才幾歲……”衛飛卿喃喃道,“莫非我猜錯了,衛莊並非他所立?而當真是那老的?”打從一開始他從關成碧口中聽聞衛莊乃是衛盡傾與他私生子據地,便第一時間否認了這其中的“衛盡傾”三字。只因關成碧被愛恨蒙蔽了心,他在旁卻看得很是清楚,衛莊若有一星半點與衛盡傾相幹,衛雪卿只怕寧死也不會與其合作。

舒無顏笑一笑道:“衛莊只有一個主人。”

這話便是否認了他適才那後半句話了。衛飛卿心下不由有些悚然。

這舒無顏隱藏甚深,他這半晌聽封禪細話往事,並非就沒有借機細細打量舒無顏,然而就連他也未能從他身上看出一絲一毫的異處。這樣一個人在許多年前便聽命於當時年歲幼小的衛莊“唯一主人”,這如何能不讓人警覺?

衛飛卿道:“閣下意欲為何?”

這人若想拼命,此刻就憑他與衛雪卿可萬萬不是其對手,況且衛雪卿究竟站在哪一邊還未可知得很。

舒無顏道:“我想與二位同去光明塔看一看,順便替二位保駕護航。”他說到此有些嘲弄看一眼衛雪卿,顯是諷他先前求封禪同去而不得了。

衛雪卿嘆了口氣,倍覺人生艱難:“閣下意欲為何?”

他這話與衛飛卿問得相同,實則個中含義卻又不同。只因他與衛莊那人的協議裏只提到合作剿滅登樓之事,關於光明塔只字未提,亦未提到舒無顏出來之後又該如何。

這般想來,衛雪卿仿佛直到現在才發覺一些問題。

譬如長生殿中請君入甕圍殺清心小築,譬如登樓中四面開花長生殿精英盡出,衛莊卻從頭到尾只貢獻了情報與舒無顏這唯一一人。甚至明面看來衛莊那人並不太在意舒無顏死活,畢竟適才若沒有段須眉那一刀,舒無顏只怕今日多半就交代在鳳凰樓中了,而最終計謀能夠得逞的也並非衛雪卿,而是謝殷。

只是,他當真這時候才察覺嗎?

自然不是的。只不過,他有些自嘲想道,只不過他享受這種與人你死我活命運游走在刀尖上的快【感罷了。這樣看來,舒無顏究竟意欲為何,於他倒也無甚所謂。

他這時候無所謂了,舒無顏卻又十分坦然答道:“莊主交待我隨二位登塔而已,他人不在此,卻想與二位共同見證昔年往事。”

衛莊之主交待的?是何時?最早發信給舒無顏命他在關鍵時刻給登樓致命一擊與衛雪卿裏應外合的時候麽?那人那個時候就知道衛雪卿來到此地就會想要上光明塔?

衛飛卿微微嘆了口氣。心道,那人豈會不知道?他與衛雪卿相識不過數月,早在此番與衛雪卿會面之前便依照對他的了解推斷他想要登塔。那人與他暗中合作多年,對他心性了解勝過自己又何止百倍?

只是那人那個時候就預料到自己亦會來此了麽?是了,打從一開始掌控全局的就是他,他既然引自己前去長生殿,引自己得知衛雪卿所做,又豈會料想不到自己將會做甚決定?

而他之所以囑咐舒無顏與二人“共同見證”,只因說白了,衛雪卿想要求證的往事是與衛盡傾相關之事,他想要證實的往事同樣是與衛盡傾相關之事。將他們三人名字、姓氏、目的連接在一起的,原就是“衛盡傾”三字。

口中念著這名字,衛飛卿不由自嘲笑了笑,想到自己在段須眉面前一口否定並非衛盡傾之子,而他現在又是在做些什麽呢?

三人各懷心思,便不再多言,直直朝著十丈開外的光明塔行去。

在這個時候,活著的人已經比最開始少了一小半,擋住幾人去路的屍體倒是越來越多。而萬言堂的那扇大門終究擋不住內裏廝殺,終於其中登樓與長生殿之人,也漸漸將戰場轉移到外間來。

衛飛卿與衛雪卿行在舒無顏兩邊,所有攻擊都由當中那人擋下,衛飛卿行得輕松,卻不由輕嘆一聲:“衛雪卿,你自己瘋也就罷了,又何苦拖著長生殿所有人一起送死?”

他一向都認為,身為江湖中人便沒有喊冤的資格,因為路都是自己選的。

可他也一向知道,有太多的人身不由己,根本由不得自己來選擇自己的路。

他見得江湖仇殺,卻見不得為死而死。

衛雪卿拖著所有人來此地之時,便是明知他們會死而讓人來送死。

“我從未將刀架在任何人的脖子上逼著他們前來。”衛雪卿淡淡道。

衛飛卿便閉上了嘴。

三人一路沈默著闖入了光明塔。

從建塔至今唯一一次關上的那扇門是被衛飛卿一腳踹開。

他適才見到段須眉一腳踹開萬言堂大門,便覺很威武,很想自己也試一次。

他為此付出了再一次默默吞下一口湧上喉頭的鮮血的代價。但他苦中作樂想,反正稍後與人拼命的也不是他,他正好趁此逞這唯一的一次威風。就是段須眉沒能看到,有點可惜。

光明塔內入目所見與他們之前闖入萬言堂所見十分相似。

光明塔的牌匾同樣被人拆了下來。

只因萬言堂既無萬言,光明塔亦不光明。

衛飛卿搖頭嘆道:“怎的長生殿之人亦如尊主一般,各個都憤世嫉俗得很。”

明明自己才是邪魔外道,卻仿佛路見不平就要一聲吼,眼裏進了一顆沙子恨不能將眼球都搓爆。

……這世上之事當真每一件都令他大開眼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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